世界上反思启蒙的声音不断,在今天,有人甚至把反启蒙作为反左的一部分。我们究竟应当如何看待启蒙?如何看待启蒙与进步的关系?如何看待启蒙本身的局限与问题?
斯蒂芬・平克在《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一书中系统阐述了启蒙运动的核心价值,并对反启蒙思潮进行了批判。尽管平克的观点在西方受到许多批评,但我的看法是,从大处着眼,平克观点对于我们在历史的关节点上进行正确的选择,是很有意义的。
什么是启蒙?
启蒙运动,是 17 至 18 世纪欧洲一场影响深远的思想文化运动。正是从启蒙运动开始,西方社会开始了一种新的历史走向。因此可以说,启蒙运动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启蒙运动的精髓,平克将其提炼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四大理念:
理性:平克认为启蒙运动的核心是推崇理性,即运用逻辑、证据和批判性思维来理解世界、解决问题和指导行动,而不是依赖迷信、教条、传统或情感冲动。平克认为,即便人性存在非理性弱点,仍需通过理性工具(如逻辑分析、数据验证)来克服认知偏差。
科学:平克认为,科学是理性的系统化应用,通过怀疑论、实证检验和公开辩论推动知识迭代。科学革命不仅揭示了自然规律,还通过积累可靠的知识,推动了技术、医学和人类对宇宙理解的巨大进步。甚至科学还催生了对人类自身的认知和反思,即通过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研究普遍人性。
人文主义:平克认为,启蒙运动强调人文主义的价值观,将人类的福祉置于中心地位。这意味着关注人类的生命、健康、幸福、自由、知识和繁荣。同时主张通过制度设计(如法治、民主)保障人权,反对宗教暴力和世俗压迫。
进步:基于以上三点,平克坚信进步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已经是一种历史事实。他使用大量数据说明,启蒙运动以来全球在预期寿命、财富、教育、和平等方面取得显著进步。如全球极端贫困人口比例从 1981 年的 42% 降至 2015 年的 10%,战争死亡率较 20 世纪高峰期下降 90% 以上。如果与更远的时候比较,对比将更为明显。
由此可知,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性,或者现代文明,就是建立在这些基本理念的基础上的。
人们在反思启蒙的什么?
毋庸否认,启蒙和进步也在经常跑偏。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指出,大屠杀并非前现代野蛮的残留,而是现代理性、技术官僚体系和道德冷漠共同作用的结果。冷战结束之后,将启蒙与进步理念极端化的激进左翼,更是对西方社会造成深深的伤害。
但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否认,启蒙运动的这些基本理念在塑造着现代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人类福祉的提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实现的。
那人们对启蒙的反思甚至批判来自哪里呢?按照平克的说法,对启蒙运动的质疑与反思,来自各种渊源不同的社会思潮:
部落主义与身份政治极端化:根据平克的观点,部落主义是指一种人们倾向于将自己所属的群体视为遭受敌对联盟压迫或伤害的受害者的理念。例如,卢梭认为理性破坏了人类的自然状态,赫尔德则主张文化的不可通约性。部落主义将群体身份(民族、种族、宗教、意识形态)置于普遍人性之上,强调对立和冲突,排斥共同的人性目标和普世价值。他们更加强调情感、直觉和文化特殊性,不认同理性的普适性。
民粹主义:民粹主义的特点是宣扬本土主义和反智主义,拒绝专家知识和全球化。平克指出,民粹运动通过妖魔化精英、否定进步叙事,试图将社会拉回 “田园诗般的过去”,实质是对启蒙价值观的倒退。而且,从历史上看,民粹主义往往与威权主义联系在一起,他们反对自由民主、法治、人权等启蒙政治理想,推崇强人政治。
后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质疑科学真理的客观性,认为知识是权力的产物,认为所有知识、科学甚至事实都只是社会建构或权力话语的产物,他们努力削弱科学和理性作为可靠知识来源的地位。平克反驳说,这种相对主义忽视了科学方法的纠错机制,例如医学进步依赖的双盲实验和同行评审,正是理性对抗偏见的典范。
进步恐惧症:否认进步的事实,或认为进步是虚幻的、有害的,甚至认为过去某个时代(常被浪漫化)比现在更好(怀旧主义)。这股思潮以尼采、海德格尔等人为代表,他们认为启蒙导致异化和生态危机。平克承认技术可能带来风险(如气候变化),但强调解决方案需依赖科学创新而非否定启蒙本身。而且,平克认为,进步恐惧症可能导致对科学、技术、现代化和改革的敌意。
右翼加速主义与黑暗启蒙:黑暗启蒙这个概念是英国哲学家尼克·兰德(Nick Land)提出的。其所针对的,就是18世纪的启蒙运动的。传统启蒙运动强调的是理性、自由、平等和进步。而黑暗启蒙认为,启蒙运动倡导的平等主义破坏了自然的社会等级,导致民主制度的低效和民粹主义的泛滥。例如,其支持者指出,法国大革命后建立的民主政权最终走向混乱,印证了平等主义的失败。启蒙运动的反思与坚持
我的看法是,对于启蒙运动及其反思,我们不应抱持一种简单肯定或否定的态度,而是应该努力地去理解其思路和其中的道理。就对启蒙运动的反思来说,至少涉及这样几个问题:一是对启蒙运动中法国传统的诟病。我们都知道,在启蒙运动中,实际上有苏格兰和法国两种传统。这两种传统尽管在一些理念的内核上是一致的,但在具体的主张上又存在明显的差异。苏格兰传统强调的是,理性需受经验与历史的约束,社会进步是渐进演化的结果;而法国传统彰显的是一种更激进的理性,相信理性可以设计完美社会秩序。在实践的层面,对理性的过分推崇,催生了后世种种乌托邦的理想与实验,甚至造成深重的社会灾难。这是不容否认的。
二是冷战结束后激进左翼造成的种种弊端。在冷战结束后的乐观主义氛围中,激进左翼的势力日益壮大,启蒙运动的一些基本理念被推向极端,并在此基础上派生出种种天真幼稚的政策与实践。卢比奥在一次演讲中痛心疾首地说,冷战结束了,苏联垮台了,而我们的那些总统们,变得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开始疯狂地支持全球化。结果是,美国工人们失业了,工厂倒闭了,城镇荒芜了,美国衰落了。卢比奥说的还是一个具体的点,实际上激进左翼造成的危害要更为深刻和严重。
三是对一些现实问题视而不见的盲目进步主义。在《当下的启蒙:为理性、科学、人文主义和进步辩护》出版之后,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尽管有比尔·盖茨等人对该书大加称赞,但似乎更多的人对之持批评的态度。有人甚至发明了一个词,叫“Pinkering”,用来描述像平克这种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糟糕事情有着如此阳光乐观态度的人。因为在平克的那些进步叙事中,忽视了种种令人忧心忡忡的问题,如生态危机、不平等加剧、系统性不公以及未来的风险。
有关平克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哲学家约翰·格雷的一个说法:启蒙正在成为一个令人尴尬的词汇。尴尬一词准确地描述出今天人们对启蒙的矛盾心理。
但尽管如此,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时也许需要一个框架:以现代性为基础的西方现代文明及其脱轨。启蒙运动确立了现代性的基本理念框架,没有启蒙运动,就不可能有西方的现代文明,甚至不会有现代人类享有的种种进步成果。正常的反思是现代性完善的一部分,而走向否定的反思,意味着的则是脱轨,这种脱轨既来自左的方面,也来自右的方面。
一位网友在我文章的后面留言说:没有进步主义和自由主义,我们不可能达到现在的生活水平,而保守主义的作用就是一个“刹车板”。我认同这样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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